罗杰·伊伯特评《飞越疯人院》
在《飞越疯人院》进行到约五分之四时间时,有一个十分奇怪的杰克·尼克尔森的特写长镜头。我们注意到它,是因为它停留的时间显然太长了。镜头中尼克尔森所扮演的角色R.P.麦克墨菲(R.P.McMurphy)陷入沉思。这个镜头在这部电影前半部分的笑料、恶作剧和最后陷入悲剧之间的平衡点上出现。他在想些什么?他是在计划一场新的挑衅,还是意识到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麦克墨菲所思所想的谜团,是整部电影的谜团。所有前面发生的事情,都为后面的那个场景作了铺垫:人们发现他睡在地板上,旁边是一扇打开的窗户。通过决定不逃跑,他便已经或多或少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的生命力终于耗尽了吗?在他起义反对精神病院之后,在他领导同院病人进行反抗之后,在他使得比利(Billy)和酋长(Chief)发生积极生活的转向之后,在从首次休克疗法中复苏过来之后,他最后是否终于走到了希望的尽头?
每个人的最爱电影清单上都会有《飞越疯人院》。它是自《一夜风流》(It Happened One Night,1934)以来第一部能够获得五项奥斯卡最高奖的电影,它们分别是: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尼克尔森)、最佳女演员(路易丝·弗莱彻[Louise Fletcher])、最佳导演(米洛斯·福尔曼)和最佳剧本(劳伦斯·奥邦[Lawrence Hauben]和博·古德曼[Bo Goldman])。说实在的,它还能拿最佳摄影奖(哈斯克尔·韦克斯勒)与最佳剪辑奖(赵汝钜[Richard Chew])。在 1975 年芝加哥电影节,我在足以容纳两千人的里维埃拉影院(Riviera Theater)中参加了它的世界首映。我没有听说过比这部电影更喧闹的招待会了(没有,即便是《E.T.外星人》在戛纳放映时也没有)。放映结束后,初露头角的年轻的联合制片人迈克尔·道格拉斯(Michael Douglas)在大厅中踱着步,一片茫然。
但是那些狂热地喜爱着这部电影的观众是怎么看它的?这部电影为人们所记住的,是它作为一部喜剧的那些段落:由麦克墨菲所领导的同院病人的反抗、垂钓之旅、通宵达旦的狂欢、他对护士拉契特(Ratched,弗莱彻饰)的挑衅——但事实上,它讲述的是麦克墨菲的失败。人们可以将它称为一种道德胜利法,然后为酋长的脱逃而欢呼雀跃,但这种慰藉对于麦克墨菲来说作用甚微。
这部电影根据肯·凯西(Ken Kesey)出版于 1962 年的畅销小说改编,宝琳·凯尔注意到,它“本质上是一种对越战时期革命政治走入迷幻的预言”。影片将七十年代的喧嚣之声降低,转化成为一则关于因循守旧的社会体制的语言。它几乎完全忽略精神疾病的现实情况,以便将病人聚集到一个由麦克墨菲领头的有着各种可爱角色的小群体中。我们发现酋长并非真是哑巴,比利无需结巴,而其他人也无需因羞涩或者恐惧而麻痹自己。他们不会被护士拉契特的药丸、背景音乐和小组讨论治愈,而将会被麦克墨菲治愈:他将他们解放为真正的人——一起看电视上的世界职业棒球大赛(World Series),一起去钓鱼,一起打街头篮球,一起一醉方休。传达给这些可怜病人的讯息就是:成为像杰克那样的人。
对精神疾病过于简单化的处理手法实际上并不能成为这部影片的缺点,因为它对刻画精神问题并无兴趣。这是一部关于封闭体制中自由灵魂的电影。护士拉契尔如此冥顽不化、无动于衷、自以为是,代表着一种激进的、极端主义的女家长主义作风,而麦克墨菲是哈克·费恩,想要从她那个版本的文明中挣脱出来。此外,这部电影充满着对女性的深深恐惧。唯一两位被正面刻画的角色,是麦克墨菲的妓女朋友坎迪(Candy)和罗斯(Rose)。我将此认为是一种观察,而非批判。
电影开篇暗示了麦克墨菲的过去。他由于强奸一位未成年少女(“她跟我说她十八岁了”)而被判入一个劳改场,然后又被送到一个精神病院接受“评估”。他三十八岁,明显是一位惹事佬,然而却极为民主:他从病人的表象判断,将他们的疾病看成是可以逆转的选择,试图通过纯粹的意志之力让他们摆脱束缚,一尝自由的滋味。这部电影也是以同样的方式看待病人们的。影片的摄影和剪辑所呈现的脸部特写镜头,几乎都包含着同样的讯息:一个特定病人的固定表情是带有误导性的,因为麦克墨菲为其提供了新的语境。想一下麦克墨菲偷了一艘船,然后让他的朋友们上船的那个场景。当他被询问时,他把他们所有人都当成医生加以介绍,然后马上就是一组每个人脸部的快速剪接,恰好这时候每个人都一脸医生样。这和精神疾病毫无关联,它全然就是一出喜剧。
尼克尔森在此片的表演,是他漫长的令人羡慕的反叛者形象的演艺生涯中的巅峰时刻之一。杰克是一位深受喜爱的美国杰出人物,是一位超级演员,而且甚至更重要的在于他是一位超级调皮的男性。的确有那样的玩笑存在,讲的是他所扮演的大部分角色总是能够逍遥法外是因为他知道如何做,想要做,也有胆子做。他的角色们代表着自由、无政府主义、自我满足以及反体制,而且也代表着慷慨大方的友谊与某种伤痕累累的崇高品行。他在《关于施密特》(About Schmidt,2002)中的表演之所以成功,关键在于他隐藏了这些特质——他成为了病人中的一员,而不是那位自由的麦克墨菲。
如果说他的演技得到了公正的褒奖,那么路易丝·弗莱彻的表演——尽管她因此拿到了奥斯卡奖——却依然没有得到足够的赞赏。这可能因为她所扮演的护士拉契特极其可鄙,还因为她全然代表着那种我们所有人(男人与女人)都被教导着要去惧怕的某种女性权威形象——一位将性爱与人性都归入责任与公义的女性。她穿着一身准军事化的护士服,戴着小帽子和内战风格的披肩,她是施虐狂和监狱长,身边永远跟着一位弱小沉默的护士助手。
由于我们对她的反应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几乎看不到弗莱彻的演技。但是请注意她那不可思议的冷静,她那冷漠的“公正”,她对规则的僵化遵守。比如在一个场景中,她说麦克墨菲只有得到多数人投票支持,才可以打开电视看世界职棒大赛——却无视大部分病人其实不理解他们在为何事投票这一事实。在最后,当麦克墨菲最终的命运将要被确定之时,我们需要注意到那位男性行政主管是如何尝试建议将他送回劳改场,但拉契特却执意要与他作对:“我们不能将我们的责任推脱给其他人。”
《飞跃疯人院》之所以不是一部伟大的电影,是因为它带有操纵性?还是说它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具有超强的操纵性?两方面都说得通。作为一部反体制的寓言电影,它长期受到人们的欢迎,它有意选择将精神病人刻画为喜剧漫画式的人物。这种选择带来了那段钓鱼之旅,它是这部电影最受欢迎,同时也是最为虚假的场景。这使得拉契特和她那伙人对麦克墨菲恨之入骨,但是该场景的力量无法掩盖那群病人的不安与困惑。这些人在很多情况下,并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们会到这个地方。
相比较而言,我们可以再回想看一下酋长(威尔·萨姆森[Will Sampson]饰)在深夜那段安静的讲话。他谈到了他的父亲。这是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着真实困扰的真实角色,他选择装聋作哑,而不是谈论他们。麦克墨菲对他的治疗起到了效果,而且带来了最后那个完美的场景,尽管它十分伤感——如果麦克墨菲能够看到他们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为他的这位得意门生倍感自豪。
米洛斯·福尔曼于 1932 年出生在捷克斯洛伐克。他已经成为了一位美国人的风貌和习俗的诠释者。他是捷克新浪潮运动(Czech New Wave)的领导者,在早期拍摄了像《金发女郎的爱情》与《消防员舞会》这样的电影,它们以一种悖论式的幽默感,赢得了世界范围内观众的好评。(我们在这些电影中看到另一种社会制度下的生活寓言,例如消防队员来得太晚,以至于一座谷仓保不住了。不过,当一位农民埋怨天太冷的时候,他们帮忙将他挪得离火苗更近一些。)
在“布拉格之春”之后,福尔曼逃难到了美国,就此开启了他非同凡响的成功之路。(他 1984 年的作品《莫扎特传》也是由《飞越疯人院》的联合制片人索尔·扎恩兹制作的,赢得了七项奥斯卡大奖,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我们可以检视一下他电影中典型的美国题材:离家出走的年轻人和因循守旧的家长的《逃家》;反战题材的歌舞片《越战毛发》;讲述纽约时代风云变迁的《爵士年代》;讲述一位出版者的辩护的《性书大亨》;刻画了如同麦克墨菲那样的顽皮者安迪·考夫曼的《月亮上的男人》。在一个将顺从奉为新信条的时代,他从不顺从者和局外人的最优秀传统来审视这片接纳了他的土地。尽管这部电影不甚完美,但他成功塑造了麦克墨菲这一角色,并且风靡一时。究其原因,在于这个角色代表着一种不时闪现的洁净的灵魂,他能赋予我们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