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逃之夭夭
从这书里能尝出点甜味来,是因为王安忆平素的书都太苦了,像一碗中药,熬了许久。可说这书甜滋滋的,又觉得不大妥帖,浮在表皮的那一层还是苦哈哈的,得一直皱着眉生生咽了,才能觉察出喉咙处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回甘来。
开头一篇是对郁晓秋母亲,笑明明,一个泼辣娇俏的文明戏女演员戏剧性的前半辈子的介绍。一贯的笔法,和夏天的弄堂一样繁复潮湿,叫人觉着大概又是一个悲悲戚戚的故事。翻到封底,印着那行“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又仿佛不像。郁晓秋的出现更是加重了这一重疑惑,那重笔描画了的一双“猫眼”叫人往最俗套的红颜祸水一路上想去。可行文总有转折,这转折就在郁晓秋那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气息,仿佛回应着畅销书中曾经颇为盛行的那一挂杂草型女主,赌气似的,竟也在那陡崖上生出一朵不知什么颜色的小花来。
写了一桩又一桩的伤心事,紧随其后的是一次又一次的不伤心。这一次又一次的不伤心却始终不能叫人放心——习惯了轰然倒塌式的悲剧世界观,总觉得这不屈不挠的欢乐劲儿后面是不是藏着什么讽刺。比如岛国那位被嫌弃了一生的松子,比如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前半程扑腾得越使劲,阳光灿烂的神采气越是足足的,结局便要跌得越凶狠些,越惨烈些。
似乎不这样就不是人生。似乎不被磨灭的期待就是虚假。总是有这样的预设,期待/估量着凡是严肃文学一路的,总会安上这样一个结局来,写人生凉薄处,萧索处。
所以就怕了。随之而来就惊了。似乎是委委屈屈的婚姻,在那午夜梦回被丈夫落满了泪珠子的床前就变了味儿。而这重蛮是低调的变质,终于在郁晓秋被计生委的小姑娘呵斥了一通后,再不藏着掖着,大大咧咧地蹦跶在太阳底下,再粗心的读者也回过神儿了,这次竟然是个大团圆结局!
于是你就怪了,怎么着苦着苦着小半辈子,分明是胎里头带来的戏剧性人生,突然间就峰回路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日头底下安之若素地接受一个喜剧的结局,还是个家长里短的故事结局。比一比,还不如她那性情中人的妈,过得滋滋味味,写成书来倒是好看更多。
可回头一想,“安之若素”四个字给郁晓秋何曾有什么奇怪。潇洒得和男人一样的母亲,也在儿子入狱时大恸一场。而头发蜷曲着的、从小就不招人待见的郁晓秋,小小年纪就生了颗强心脏,很出世的态度,很入世的道理。她确是不曾对什么结局有过不甘心的意思。这一次也平常得很,她只不过是把自己那太平与不太平时的生活哲学用到家庭生活中去,而作者又恰好把这段写在了书末一节。如此用笔,不排除是作者存心想给郁晓秋一个安乐的结局,而王安忆大概又认定夫妻恩爱、子女双全就是人间极乐,所以故事戛然而止,再不肯往下多写,也是存着对郁晓秋的美好祝愿,愿她后半辈子也和从计生委门口走出时的那日一样,平淡而满足。
这样想过一遍,回头去看,这本书开端倒也不似第一次读时叫人叵测。危难中救了笑明明的老大哥,母亲那不多说倒也不乏实干家精神的一次“病退”,总是寡言少语的姐姐那一声惊叹,还有后来小心翼翼地说拿她当女儿的宁波老太。一节节,一段段,就成了一幅幅画,每一笔都是蘸着暖色的颜料画了,又被日光曝晒了,瞧着虽黯淡,摸一手,却是温温的。
远远看着,说不定还能嗅到淡淡的豆蔻香气。隐约了些,不妨碍这气味憋着股子闷闷的活泼。
批判王安忆刻薄者众多,大多因为一部《长恨歌》。看《长恨歌》时年纪小,许多不懂。大概作者用笔也是冷漠干涩得紧,所以不留什么印象。后来读过几个短篇,大多和她那篇《伤心太平洋》一般,叫人觉得炎热不堪,头脑虚浮肿胀。直到如今,遇上这本《桃之夭夭》,才相信女作家的心里不仅仅是生存逼迫着的算计,还有这么一方温软的角落。
不过细究起来,这方温软,较之她写弄堂里阴暗潮湿的脉络纵横,还有那比弄堂沟渠更复杂的人心,就显得要生硬了几分。郁晓秋,一分嫌疑在桃之夭夭,缘故在灼灼其华实在不肯好好写;另一分嫌疑在逃之夭夭,为的是她那糊里糊涂的鸵鸟态度——每次都是这么着地过去了,不在她的心上打个影儿,唯一的道理就是生来如此,生来如此而已。情感也是,逻辑也是,都觉得想不通。所以才给了三星。她那文字风格恬淡清新的母亲却深谙此道,《百合花》也是,《静静的产院》也是,时代是安稳还是离乱,祥和者且祥和,跌宕者且跌宕。茹志鹃说自己不曾在文学上给女儿什么特殊的教育,我是信的。
而“坏人”们都不得好下场则是叫人颇觉尴尬的另一节。对照着笑明明的,是蹲了大牢的郁子涵。而这一对照又在他们的子女身上得以继承延续,于是不仅有了郁晓秋的花好月圆,还少不得“真郁氏兄妹”的月缺花残,两个人的悲剧都算得上无妄之灾:全凭作者心意来写的真正“人祸”。懂了无常的道理,也解不开这层迷局。再不必说对何伟民的横空一笔,叫人看不下去,多么替郁晓秋打不平的人,也看不下去那样的埋汰与消遣了。
这走向大多没得道理可讲。若有一点,也定然是作者胡诌的。说到底,讲王安忆刻薄并不错。甭看这次她讲了个稍微有那么点喜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