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寒风瑟瑟,别让他冻毙于风雪

xilouchen
xilouchen @xilouchen
推销员 - 评论

诺兰的《星际穿越》里反复引用了狄兰·托马斯的一句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全诗作于诗人的父亲逝世前的病危期间 ,文本充斥着夜晚与白昼、黑暗与光明、温和与狂暴、死亡与生命的二元对立。看完《推销员》,不禁吟诵起这首诗,别有一番新的省悟。在阿斯哈·法哈蒂这部精巧的新作里,全部的对立,都在暗中挪移了位置。

从缓慢打开的那扇房门开始,整部电影开始拥有了一种令人悚然的魔力。制造的巨大悬念仿佛一股磁力紧紧攫住观者的注意力。凝视着那扇门,冷汗直逼,一种巨大的恐怖感在关键处戛然而止,重点情节却被悉数隐去。于是跟随丈夫、妻子、邻居的只言片语和观者脑中构想的画面,重塑事发现场、再现案件经过。这时不禁为台版的译名《新居风暴》击节叫好。不仅秉承了之前《一次别离》台版译名《分居风暴》的脉络,也凝练概括了整个叙事内容——新居,以及风暴。

整部电影心思考究,细节非常之多。大到剧作结构上《推销员之死》与现实剧情并行不悖,小到旧居玻璃上的一个裂缝、新居墙脚上的一处蜡笔画,都令人对导演情节的把控叹为观止。还包括拼车时被要求换座位、冒雨去阳台铺上塑料布、烦躁时系错又解开重系的领带、执意夺走学生手机并予以羞辱等等细节,都对人物塑造起到了聚沙成塔的作用。《一次别离》《过往》之后被戏称“最擅长讲离婚”的导演之一阿斯哈·法哈蒂,在这部片子里同样聚焦的是两性及婚姻。只是这次的夫妻是一对本应羡煞旁人的璧人。他们共同出演话剧,有着志同道合的趣好;计划中可能还打算要一个孩子来巩固完满的爱情。而猥亵事件之后,两人的分歧逐步浮上水面。

事件之后,虽然彼此心照不宣,但无可否认的是,两人的生活状态和节奏都被彻底打乱。妻子恐惧的不是房间、浴室与可视电话的静默,而是流言蜚语的嘈杂;丈夫洗濯的不是袜子、钞票和意大利面的污秽,而是自我内心的洁癖。表面上,妻子开始变得神经衰弱,面包机的声音、再次接听门庭电话时的追问、不敢走进那间浴室清洗、抗拒丈夫的触碰又不敢独自留在家里……但邻居的一个电话,本想掩抑的丑闻便传入了剧团。人言可畏,妻子这时才自我反省,能否堪堪承受市井流言的侵袭;而丈夫在房间里仿如侦探,捡拾到袜子、摸捡到钞票,吃用“赃款”买来食材做成的意大利面,都让他不断洗手,以及作呕,其实反映的是他内心洁癖的发作。而这些自身的隐疾,在事件来临之前或许并未被他们自己意识到。

更可怕的显然不止于此,在丈夫尾随“凶手”的小货车之后,事件俨然升级成事故,汪洋上积攒的洋流开始汇聚酝酿成滔天风暴。发现了老头就是肇事者之后,丈夫不顾哀求动用私刑,将老头闭锁进小黑屋内。虽然电闸拉下来又拉上去,怒不可遏的他却走向了愤怒的极端。在这一刻,他不是博闻强识的老师、礼貌恭让的邻居、温柔谦和的丈夫,他只是一个愤怒的男人。一个勉力压抑着怒火、靠复仇舔舐被撕裂的尊严的男人。

有趣的是,夫妻竟然会在如何处置老头时产生巨大的道德分歧——试探鼻息时妻子的恻隐,她的身份已然不再是被凌辱过的受害者;送还赃物时丈夫的冷漠,俨然他才成为这场道德风暴的凶手和最大受害者。私以为,这才是本片导演最高明的地方。 阿斯哈·法哈蒂终于在一间充满罅隙的陋室,模糊了夜晚与白昼、黑暗与光明、温和与狂暴、死亡与生命的二元对立,模糊之后狡黠的他甚至调换了彼此的顺序。

本应是凶手的老头两次晕厥,生死未卜,造成这一切的受害者丈夫,此刻仍是受害者吗,或是成为一个新的“凶手”?在妻子逐渐淡化被害身份的彼时,丈夫反而咄咄逼人,尽显委屈之姿,褫夺着道德优越感,反而成为这场人性博弈中最大的受害者。

老头面色凝重脸色铁青,虚弱着苦苦哀求,甚至企图用35年的婚姻乞得最后的尊严。而丈夫此刻如同撒旦,横踞在道德制高点上,通过叫来老人的亲眷、送归遗漏下的避孕套和一记猛然的重拳,来拼凑自己被撕裂的尊严。而妻子的表现更加令人玩味,搞清楚状况之后,先是及时调整心态,恳求丈夫放老头一马。随后逐渐递进着发出三次警告——第一次悲望地说如果告诉老头的家人,我就不跟你过了;第二次轻蔑地嘲讽丈夫并没有打急救电话;第三次她轻轻牵了一下丈夫的衣角,阻止他继续纠缠。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忘却了受害者的身份,眼前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一个公交车上看到会给他让座、走路晕倒会帮忙抢救的普通老人。她一声声的恳求进一步加强了与丈夫冷漠的对比。

在凄厉的救护车鸣笛声中,丈夫望向妻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和对结局不可预料的恐惧;妻子婆娑泪眼业已风干,无语凝噎只好低头挽几圈包带,转身离去。此刻,她的警告均告失效,横亘在这对夫妻之间绝望的道德认知鸿沟,任有千言万语,亦无可跨越。

所以并不同意有些人说的,《推销员》这个故事仅限于伊朗。私以为,这是一个想当具有普世价值深刻的人性议题。同样的道德困境、相似的人性怪圈,导演这次的电影或可以被解读出充分的论点——鬼迷心窍者断不能轻易踏入诱惑沼泽,误入歧途者亦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房门敞开你走进来尚可以原宥,行将踏错欲望的浴室则万万不可。然而人无完人,犯下罪过的人,当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你究竟是应该替他抱火取暖,还是冷眼旁观甚至推他入冰河,使其冻毙于风雪?

《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男主角李执拗地陷在往事的过失自责中,无法饶恕自己亦没办法过好以后的人生,举枪意欲自毙的时刻;《沉默》里背弃了信仰的教士注定饱受亡灵和心灵的折磨,犹疑造成的牺牲无法得到宽恕,肉身陷入烈火的时刻;《推销员》里酒醉而色迷心窍的老头身心俱疲,求乞着最后一丝尊严的时刻。在这些时刻,无论多么万恶不赦,是不是,你我仍可以有那么一点点的慈悲,一点点的怜悯?

推及开来,在网络暴力中被众人唾骂的道德侏儒、在现实生活中被千夫所指的罪行矮人,如若并非怙恶不悛,当你见他衣衫褴褛在寒风中萧瑟,可否为他添件衣衫,抱取一团人性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