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式爱情

爱情中是无宁静可言的,原因在于你所得到的永远只是你的欲求的一个新起点而已。当我不能去她家的时候,我的眼睛盯在这份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上,我甚至无法想象还能有怎么样的新的烦恼在前面等着我。但是,来自父母方面的阻力一旦撤销,这个问题一旦得到解决,新的问题就会不断冒出来,而且每次都变换着形势。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吉尔贝特的关系每天都在更新。每天晚上回家,我都会想到有些问题,有些对我俩的感情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必须告诉吉尔贝特,而这些问题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我暗自庆幸不会再有任何东西来威胁我的幸福了。可是,威胁还是悄然而至,而且恰恰来自我毫无防范的方面,来自吉尔贝特和我自己。那些使我觉得欣慰,使我相信这就是幸福的事情,按说是该让我感到烦恼的。因为幸福在爱情中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一些看似最简单的、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如其来的事情,本身往往都是些小事,但当我们处于那种状态时,它们顷刻间就变得事态很严重。爱情让我们感到兴奋快乐,是因为我们心中存在某种不稳定的东西,我们不停地设法保持它的稳定,而在它暂时稳住不动的那会儿,我们是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其实,爱情中有一种永恒的痛苦,欢乐冲淡了它,使它显得虚缈、遥远,但是它随时有可能以本来的面目狰狞地出现在你面前要不是你一度得到过你所想望的东西,你早就该看见它了。
所以我倾向于,爱情是瞬间性的行为。
爱情的回忆还得服从记忆的一般规律,而记忆的一般规律又受习惯的更一般规律所支配。由于习惯会使一切变淡变弱,最能让我们记起一个人的,恰恰是我们曾经忘记的事情(因为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我们就听凭它保留了它的全部能量)。正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外,存在于一缕带着雨丝的清风中,存在于一个房间幽闭的气息或一点初起的火苗的气味里;但凡我能从自己身上发现智力由于不屑而懒得去探究的东西的地方,都有这些美好的记忆存在,它们是往昔最后的保留,是其中最美好的,当我们的泪泉看似已经干涸之时,还能让我们潸然泪下的东西。
可以哭,真是一件奢侈的能力啊。我要做一个一直都会哭的人。
没有他们的生活,今天令我们想起来不寒而栗,到那时我们却会对那样的生活甘之如饴。因此,这将是我们的一次真正的死亡,虽然死亡以后还会复活,但那是在一个不同的我身上的复活,就凭注定要死亡的旧我所具有的情愫,是无法去爱这一个我的。正是这些情愫——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比如对一件屋子的空间、氛围莫名的眷恋——在惊惶之余,以一种隐秘的、局部的、确实的、真切的方式去对抗死亡,从而排斥了另一种方式的对抗,即长期而绝望地、日复一日地去对抗那种零切碎割而又不绝如缕的死亡,那种犹如融入整个生命过程,每时每刻从我们身上分离出局部的肌肤,让它们坏死,让新细胞繁殖的死亡。
普鲁斯特这里的描述,让我想到我对城市的爱情,那种可以信誓旦旦说,即使要离开,我也知道有一块北京活在我的身体里,那样的爱情。还有景山男孩教会我做一些事情要不急不躁、沉默在一些时刻更有力量,支撑我自己一个人走下去的爱情。
我不专爱她们中的哪一个,我个个都爱;能和她们相遇,成了这些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美妙,让我萌生出打碎一切障碍的希望的事情,而要是见不到她们,希望往往就变成了狂怒。这时候,这些少女在我心目中遮蔽了外婆;倘若有段旅程是要去见得到她们的某地,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兴冲冲地上路。当我自以为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其实我的思绪总是不胜愉悦地牵挂在她们身上。而每当我想到她们(即便我自己并不知道),她们在我心目中(她们当然也不知道)就是大海上起伏的碧波,就是海堤上列队而过的倩影。倘若我到一个可能遇见她们的城市去,我最先去找的就是大海。对一个人最专一的爱,总是对另一个物的爱。
一百分同意!我才不相信爱是排他的。就是王小波《地久天长》那样,“你们都来爱我吧!我想要你们的爱!”那么愉快的爱情。这样的爱,让马塞尔暂时遗忘了外婆,也就是暂时远离了死亡和衰老吧。
爱情的虚无也是信念的变体,爱情是早就存在、游动不居的,它停在某个女人的形象上,无非是因为这个女人几乎是无法接近的。从那时起,我们心心念念想着的,并不真是这个我们很难浮想她模样的那个女人,而是怎样去结识她的办法。焦虑不安的过程绵延开去,就足以将我们的爱落定在她身上了,她成了爱情的几乎不认识的对象。爱情变得无边无涯,我们根本不会想到,现实中的这个女人居然会在其中没有容身之地。......就在这个我们并没好好考虑过它的价值的猎物终于到手的那一刹那,爱情就会倏地一下子消失不见。
那个阿尔贝蒂娜只是个轮廓,加上去的所有内容,全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凡是爱情,无不如此,来自我们想象的内容——即使就数量而言也一样——总要来得比我来自我们心爱的人的内容更丰富。即便是最实实在在的爱情,也是这样。有的爱情,只消周围有一点点养料,就不仅能绽芽,而且能存活——就连那些得到过肉体满足的爱情,情形亦然如此。
所以要认识到爱的虚幻性,以及在遭遇生活之时,对爱情祛魅的必要性啊。
因为一个人并不是静止不变的物体,就在我们校正对他的观点的当口,他本身也在改变,我们想要改变他的变化,他却又换了地方,最后我们以为终于把他看清楚的时候,其实我们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只是他先前的形象而已,那已经不是现在的他了。
爱人亦如是。
就连爱情本身,也不再是外在的现实,而只是一种主观的愉悦了。而且我觉得,阿尔贝蒂娜只有在她不知晓我感到愉悦的情况下,才会继续努力为我提供这样的愉悦。
所以这些话,这些道理,我是绝对不要让爱人看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