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as music itself
对于看完《心灵奇旅》并且深受触动的观众来说,我相信,在乔伊进入22的意识,或者说,被22意识中的暗面“吞噬”(从画面表达上说,乔伊是字面意义上被22的黑化形象吞噬了)之后的这一段画面,绝对具有巨大的杀伤力。
在这个段落中,乔伊亲眼目睹和聆听了22内心的种种批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在告诉22“你不够好”,发出这些声音的形象,有时候是22曾经的导师,有时候是22自己,而导致22彻底迷失黑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乔伊自己。
在心理学中,所有这些形象,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就是“理想自我”ideal ego。这个概念最初来自弗洛伊德提出的idealich,是一种人格结构,简单说来,就是一个人所追求且被认定为有价值的目标,这个目标在外部体现为主体可能迷恋、依赖或者臣服的英雄/首领,而在内部,就成为一个高于自我、(现阶段)无法企及的理想化的形象,一方面,理想自我能够促进主体努力和进步,另一方面,它也是主体自我的评判者,会时刻审视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的差距,当这种差距被认定为过大时,就会产生负面情绪,羞耻、退缩、恐惧、自责、埋怨,从而进一步扩大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的差距,使主体陷入一种恶性循环,直至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的裂隙无法弥合,也就是我们在片中看到22的黑化过程和她的内心。
我们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和阴暗、缺乏光明这类描述相关,因此22的意识内部,在她黑化之后,也变成了一片混沌和漆黑。这种意识和性格暗面能给主体带来的创伤之大,想必有过和22类似经历的观众——我想大家多少都会有过——都能体会到那种被铺天盖地的“审判”淹没的感觉,可能来自家长、父母、伴侣,也可能来自自己,当你陷入无边无际的负面评价的时候,完全无法丛中脱身,时间一久,这种声音很可能变成一条黑狗,将你拖入深渊之中,或者变成一个“摄魂怪”,吸走你所有生成快乐的能量和可能。
这是整部片中,个人认为情绪力量最强的一个段落,和通常我们在电影中感受到的其他共振情绪都有差别,无论喜悦还是悲伤,焦灼还是酸楚,期待还是失落,甚至恐惧——我们也许会因为被惊吓到、或者勾起某一种与恐惧相关的记忆而在某一段时间内,几天甚至几周都无法从这种恐惧中摆脱,但是最终它也会和其他我们从银幕中体验到的情绪一样,会因为我们意识到,我们所体验的是他人的情绪和感受,无论当下多么强烈,过后都会像潮水一般逐渐退去,这也是看电影令人兴奋同时又觉得安全的一个原因:我们有机会得以体验另一种人生、进入另一个世界,而不必付出太多真实代价。
但是在22的内心阴影中,我们却看到了被束缚和压抑的自我,只要你经历过被内心的严厉评判者批评到无处可逃的体验,就会立即从那些黑暗的形象和可怕的训斥中识别出它,瞬间被吸入银幕中,那个陷在巨大阴影中、拒绝任何人靠近,被流放在迷失之地的22,就是曾经,或者现在的你。
也正是因为如此,乔伊的谈话显得有些力量不足。谈话是一种很好的治疗方式,当然不是随便聊天,一种具有疗愈方式的谈话指的是,我们可以通过描述,来找到自己意识中的一个缺口,这个缺口有可能是我们无法清晰定位和描述的地方,因为有时候自我保护机制会遮蔽某一部分记忆,但是当语言围绕这个缺口打转的时候,情绪的波动会暴露出它的位置,有了定位,我们就能找到它的真正所在,然后通过语言描述,揪出它的存在,缝合这个创口,关于创伤的记忆和这道疤痕都会继续存在,只是痛感不会那么强烈,创伤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带来毁灭性的影响,而是会作为一种具有韧性的生命体验留存下来,和意识中的光明面共同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这种“缝合”和治愈,显然不是乔伊短短几句话就能实现的,我们姑且原谅这一点吧。
与很多人提到的皮克斯前作《头脑特工队》相比,《心灵奇旅》的主题和表达,落在了更为“内部”——更深入角色内心(而非大脑)、也更能引起观众认同的地方。
在《头脑特工队》中,大脑是一个高度机械化的结构,喜怒哀惧这些情绪,是作为维持大脑正常运转的几种机制出现的,一切外部事物都会引起对应的情绪反应,对大脑这个“机器”的构造产生影响,而这架机器的正常运转,需要每一种情绪共同、平衡的运作。和《头脑特工队》不同的是,《心灵奇旅》没有用形象和画面去对某一种情感或者记忆机制去做解释说明,而是把表达的重点放在了体验本身。
与其说《心灵奇旅》比《头脑特工队》更为感性,不如说两部作品的理性表现在不同方面。《头脑特工队》的理性体现在对情感和记忆产生过程的认知和表现上,《心灵奇旅》的理性,体现在它的表达技法上,即它是如何调动丰富的试听元素、通过不同形象的塑造和情节设计(而非简单的拟人化),将幽微的人生体验作为主题诉诸银幕的(虽然力有不逮)。而这种技法的重要介质,就是乔伊和22身体对换的设定。
严格说来,乔伊和22并没有“对换”身体,因为22原先一直是灵魂状态,没有身体,乔伊进入的是猫的身体(这也导致了可怜的猫咪被强行带上往生之路),可以说,更近似于“上错身”的体验。
身体对换主题的电影,之前出现的并不少,但是重点基本上都落在“身份互换”上,比如《火车上的男人》(L'homme du train )《变脸》(Face/off)或者《你的名字》,在这些影片中,身份的倒错带来的是对“别人的生活”的体验,这就很类似我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代入某个角色的体验。但是《心灵奇旅》中的身体错位的体验,却是从外部来重新感受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毕竟当我们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哪怕我们还有一个梦想已久的人生目标,当这个目标实现、胜利欲望满足之后,我们还剩下什么?生活本身对我们来说,又还能意味着什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生命体验,作为一种行动和构成过程,赋予了本无意义的人生以光,而我们每一次从生活中的细微之处体会到内心震动,无论喜悦悲伤或是恐惧,都真实地活出了人生真义。
除了作为我们思想和意识的容器、获取体验的介质之外,身体本身其实也具有主动性,是身体的行动(这种行动是广义上的行动,除了来自我们自主意识的行动,还包括意识“操纵”我们所作出的行动,比如上课/上班的时候总想开小差/摸鱼,看手机刷SNS)带来了新的经历和认知,从而导致我们认知结构的改变,单纯的知识并不足以推动我们做出实质上的改变,有了身体,我们才能有体验,从而通过行动来丰富体验,然后凭借这些经验和体验,去做出改变。这就是22的灵魂进入乔伊身体之后经历的转变,寄居在猫体内的乔伊看到了这个变化的过程,明白了生活体验的重要性,或者说,生活的意义,而观众也和乔伊一同见证了这个过程。
这也是为什么22在那么多导师的指导下,始终无法“开窍”的原因,即便这些导师中有林肯、甘地、特蕾莎修女,甚至还有拳王阿里,因为他们所灌输的,无一不是“知识”,而非体验,体验需要借助身体来实现,no body, no personal experience, 没有身体,主体就只是一个作为nobody的灵魂,而不是一种具有独特个人体验的存在。
最后,我不想讨论乔伊作为皮克斯历史上首位黑人主角的意义或者作用,这当然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与主题关联更为紧密的,是他作为爵士音乐家的身份设定。音乐的结构,和人生类似:有激昂,也有低回,有重复,也有变奏,有旋律、有母题,而音乐也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之中——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总会不自主地想要动起来。爵士乐作为一种强调即兴创作的音乐,更加突出了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即兴”性,我们无法预料会在生活中遭遇什么,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拥有可以感知和行动的身体,才让细枝末节和英雄篇章同样有了灵魂。
生活本身,就是一曲乐章——并非我们以为的仅仅是轻快或沉重,它复杂、丰富,充满生机和暗涌,需要你亲耳聆听,也需要你亲手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