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
那隻斑馬 豆瓣
作者: 夏宇 / 李格弟 夏宇 2010
只有163首歌詞,以彩色便利貼的方式設計,顯示流行歌曲炫爛繽紛的表象,書籍中間攔腰一刀劃分兩半,使得不同的歌可以自由組合拼貼,指涉流行歌曲朝生暮死的本質;俗艷襯底斑斕字句又彷若台灣大街小巷恣意橫生的市招。
Ya Tung 豆瓣
8.9 (64 个评分) 张亚东 / Wings Music 类型: 流行
发布日期 2002年1月1日
张亚东的首张个人专辑
夏宇詩集/Salsa 豆瓣
8.5 (60 个评分) 作者: 夏宇 現代詩 1999 - 9
这集子里的46首诗最早一首写于1991年最晚的一首1998年.其余 半在1992年至1997年以一种兴奋片段混乱探路般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笔记本里.然后就搁着搁了好久.其间冒出一本古怪的剪贴诗集始料未及.
98年中在台北获得一笔写作补助回到巴黎.在蒙马特的公寓里用600字稿纸慢慢把那些片段 出来.修改润饰排列装置.直到每一个片段找到它们最好的位置.有些片段不停的走远迷路到了最远变成另一首诗.那意味着笔很重要.还有一种很黑很黑黑得令人不做他想的黑墨水.中指沾着墨水写完,笔套总是忘记套上.
最好的是工作了整个下午后有人来敲门出去喝一杯,看戏,吃饭.
99年1月终于完成诗作46首2月带得朋友为我打好字的一片磁碟回到台北.然后又终于买了电脑又一键一键五音不全地修改.
在一些美好强壮的日子里,我灵感丰沛触须密布,梦想把诗带到各各陌生异化之境予以急速冷冻,唯有读的那一端的了然的温度令其慢慢解冻.汉字,以其取象,特别美于急动后的诗之思维闪着透明冷光冒出暗示的清烟.它的无时间性,仍有某野性忧郁.
犹若在寻常茶座酒馆里看邻座不认识之人正看他们刚刚冲洗好的照片因领悟那些简单的、普通的、强大的生活动作之无可替代而感动而深感寂寞地离开而也确信一切都可以变成诗的形式也就索性全心全意地挥霍. (后记)
粉红色噪音 豆瓣
作者: Hsia Yu 田園城市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2007 - 1
《粉紅色噪音》問詩--語言謀殺的第一現場
問:請說說你以上的「詩」如何誕生呢?
答:你這問句裡兩處令我微笑。加上引號的詩以及動詞誕生。我還不知道如何界定這些文字,也好暫時放進引號裡吧,「反詩」嗎?「非詩」嗎?「偽詩」嗎……我正在設法瞭解,這些文本還沒有給我任何承諾。有2個重點 :1.它裝備了詩的分行斷句形式、2.它以英漢雙語對照排列。那麼是「翻譯詩」嗎?
形式只是用來混淆視聽的吧?形式於此似乎不是用來確定的,它只是其中一個配件,用來混搭。這是後話。
某日新買的電腦裡一個忽然不停自行跳動的軟體引起注意。(它何以忽然不停自行跳動呢?我何時輕觸過它而不予立即點開啟動呢?)一個叫做 Sherlock 的翻譯軟體,以大偵探Sherlock Holmes 的小帽和放大鏡做為標誌,為什麼呢?翻譯即謀殺嗎?蘋果電腦的冷笑話嗎?這是真的嗎後來生死不明的福爾摩斯是以養蜂業終老的嗎?數以千計的不斷自行增生的蜂房裡偽裝埋藏著一架不斷進化的摩斯密碼翻譯機嗎? 我從檔案夾裏隨手剪下一段英文貼上,齒輪轉動一二十秒, 一群字,喔,一大群一大群的字自光的深處同時浮現,像不明飛行物體迫降,冷靜,彬彬有禮:
它是真實的──您能哄騙最佳在任性的pals和無精打采的親戚。您是一些種魔術師嗎? 您知道是什麼您,並且那是所有那事態。有什麼無法是固定的 。它在關於時間和這時候,讓貓在袋子外面。您被給了天堂般的緩刑。即使某人您愛真正地需要您也是。給予您醒來時數優先與眼睛往向前得到。在那以後,然而──很好,您真正地需要多少睡眠?能進行下去像一個漏洞在牆壁或聽對,它一定是,對什麼發生那裡,既使我仍然太沉默寡言的以至於不能知道任何東西──既使當我再認為所有那些我那麼窮地對待了,名字,安排,他們無用地等待我在雨中並且我來了,當我想知道什麼它意味,哀傷的日通過,繼續,死亡,所有痛苦,和狗仍然等待被哺養,嚴緊您睡覺,聲音,存在,發光,明亮的星期日航空的氣味剛才實際片刻,通過,通過,它是總是什麼它或,然後,曾經是那裡。
天哪這一大群字是什麼這瘋狂,這語言謀殺的第一現場,我喃喃自語,腎上腺素激升,我又找了一首詩貼上去,一首愛倫坡(既然亞瑟科南道爾爵士是經由愛倫坡啟蒙才創造出福爾摩斯這麼一號人物的) Eulalie音韻極美的兩段它不到3秒就譯好了
I dwelt alone 我單獨居住了
In a world of moan 在呻吟聲世界
And my soul was a stagnant tide 並且我的靈魂是停滯浪潮
Till the fair and gentle Eulalie直到公正並且柔和的Eulalie
Became my blushing bride- 適合我臉紅的新娘
Till the yellow-haired young Eulalie 直到黃色頭髮的年輕Eulalie
Became my smiling bride. 適合我微笑的新娘
最後3行令我讚嘆:
For her soul gives me sigh for sigh 為了她的靈魂給我嘆氣為嘆氣
And all day long 和整天
Shines, bright and strong 亮光,明亮和強
想這軟體存在已久且不知已來到第幾代, 我之後知後覺卻也靈光一閃。那時正在聽一堆噪音低頻,很多很棒的聲音藝術,我一直想這種概念如果用到文字裡會變成什麼, 就在這時候碰到的翻譯軟體 ,我丟給它一堆東西翻成中文莎士比亞愛倫波普希金它翻得我目眩神搖, 天哪我想這不就是文字噪音嗎, 一本噪音詩集如何? 我就像嗑藥似的玩了一年完成33首詩。材料常常是一封垃圾郵件引起的超連結無邊無際的英語部落格網站撿來的句子, 分行斷句模仿詩的形式,然後丟給翻譯軟體翻,之後根據譯文的語境調整原文再翻個幾次。雙語並列模仿「翻譯詩」。
問:如何看待它們?一如以往詩集內作品,有同等的「肉欲的愛」嗎?(伊爾米弟索語系)
答:你知道嗎這個自動翻譯軟體最令我嘖嘖稱奇的是那種漫不經心完全無意識。那是語言的完全解放,那是語言的解放神學/語言的神學解放。那種無意識,除非是瘋的,除非是強烈的藥物反應或什麼別的否則到達不了。 它一個詞一個字亦步亦趨地「翻譯」可是譯文給予不了穩定的意義,它沒有承諾, 它彷彿是停滯的,言辭一直發生,但是它並不前進。它並沒有要帶你去任何地方,它不停地維持現狀卻又不停崩潰,一句一句崩潰後卻也就忽然到了某一所在,多麼奇異啊這空中滾翻!而它又是投射的,別忘了它是被翻譯出來的,它有一個相對的口齒伶俐的原文, 並非無中生有,像我們念茲在茲的所謂「創作」。
我構想的一個裝置作品,20世紀初期巴黎氣氛的密閉房間,四壁釘著隔音軟木, 垂下厚重藍色帷幔, 瑪德蘭餅和椴花茶的氣味在幽暗中浮動著,投影機在軟木牆上分別投現兩件文本,一件是原文的普魯斯特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另一件則是翻譯軟體同步進行的中文自動翻譯。那會不會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極端壯觀的每一行都自行毀滅重生的普魯斯特?句子裡的句子像門裡面嵌著的門地窖裡藏著的地窖, 通過一層層錯綜摺疊的事物描寫另一層層錯綜摺疊的事物, 一邊七大冊三千頁近200萬字輸進去另一邊也是七大冊三千頁近200萬字輸出來, 每一個句子都不漏掉而每一個句子似是而非 ; 左邊是原文──“拯救一切的記憶 “ 右邊是“新小說“── “毀壞一切的時間“ 正好就是普魯斯特畢生經營的兩大主題。
你可以想像他是怎麼開始的嗎?不, 不是他, 是它!那機械詩人, 光是題目已經不同凡響: 以浪廢的時間搜索…(這廢字我不喜歡但也沒得商量) 普魯斯特被不明生物附身口音迥異而語法怪異,他的廢墟帶電卻也還是金碧輝煌。
您是怎麼做到的?跟它一樣我彬彬有禮以您相稱。多麼瘋狂方式您干擾我無精打采心臟。
那是逼近呢還是退卻,它消除關係,它閃爍不定,它發作,它不時曲解,它看起來理直氣壯而炫耀而又不介入,它極端迅速,不思考,它只是反應,自動反應。你無法怪它粗魯。你搞不清楚它有沒有經驗。唉您可知道您這就叫做陌生和異化呢!它根本無動於衷:
我將投入我的打字機在最喧鬧的游泳池旁邊,
完善的實踐將寫沒有是太自覺的情況我書寫,
水必須是乾淨和冷的,
滑倒自己入故事某處。
我寫和重寫線路多次。
我寫更好如果我是家庭與一些陌生人。
可讀性不事關!
I’ll put my typewriter beside the noisiest swimming pool,
The perfect practice is to write without being too self-conscious of the fact that I’m writing,
The water must be clean and cold, Slip
myself into the story somewhere.
I write and rewrite lines several times.
I write even better if I am home with some strangers.
Readability doesn't matter!
討論現代音樂,它一本正經這樣開頭:
現代音樂的歷史紀錄在第二個一半本世紀猛烈地是和由一個名字深深地標記:約翰籠子。
The history of modern music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is century has been drastically and deeply marked by one name:John Cage.
漫步在倫敦的濃霧,它引述王爾德:
大駁船黃色乾草充分
被停泊反對朦朧的碼頭
並且像一條黃色絲質圍巾
厚實的霧垂懸沿碼頭
Big barges full of yellow hay
Are moored against the shadowy wharf
And like a yellow silken scarf
The thick fog hangs along the quay
「意念是模糊的,而影像是清楚的。」 那是高達說電影。他一格一格拍方糖在水裡溶化。
你可知道我對電腦和網路從來沒有太多感覺,任何虛擬空間引起的交感幻覺遠不如一個寫得搖搖欲墜險象環生的句子。但我感覺現在有一個新羅曼史開始了與這自動翻譯軟體我的機械詩人。最有意思的是它與一切致命的情人一樣早早宣佈它的不負責任:
上方是由□□提供的自動翻譯。□□電腦對其內容的準確性概不負責。由於自動翻譯是利用軟體工具產生的,未經人為的參與或確認,因此,若您需要絕對準確的翻譯內容,建議您不要依賴上方的自動翻譯。
誰會在乎呢,它深情款款:
Sweet eyes that smiled 微笑的甜眼睛
Now wet and wild 現在濕和狂放
A Song of Love (Sidney Lanier )
節奏精準,每一個字都到位, 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但我必須說這種時刻雖不罕有但也絕不常見,通常它崇尚暴力肢解不由分說。 我總覺得它懂得詩的祕密任務。
問:那你參與的部份呢?如果關係是互相的,我好像只看到你又被狂風捲走。
答:我找到詩我找到形式。詩的形式與雙語對照的翻譯形式。我不停找句子。找句子與句子相連時的音樂性, 我用的還是剪貼,但都在電腦裏,不像“摩擦無以名狀”用剪刀、美工刀還不時等著一陣風把句子吹來。 還有我看著齒輪轉動。我喜歡看齒輪轉動。
軟體日新月異總有一天會進化到雷同我們的邏輯和思惟變成這平庸完美連續的日常現實的一部份, 看起來完全不像翻譯的翻譯總有一天將要迎合大部分人的期待出現, 我急著在它進化到熟極而流之前完成我們的羅曼史。
我不用有署名有出處的文章除非作者離世50年以上。我盡量找最平凡無奇的句子。我不知道誰是那些一行波特萊爾的主人, 我夢想有一天把他們集合起來在大操場上, 舉著寫有自己句子的牌子跑來跑去。
一個簡單的句子譬如 you can't get your entire house organized in one day它也翻得奇幻迷離: 您無法得到您的整個房子被組織在一個日。它給我濃濃電味的舊約雅歌 :
我是僅一個小的方式從他們, 當我遇到了他是我的靈魂愛。我採取了他由手, 和沒有讓他走, 我採取了他入我的母親的房子, 並且入給我誕生的屋子她。
I was but a little way from them, when I came face to face with him who is the love of my soul. I took him by the hands, and did not let him go, till I had taken him into my mother's house, and into the room of her who gave me birth.
再舉個例子說譬如第25首題目是由不同出處的3個句子組成的:
They’re back/ they’re sad/they’re talking about making a porn movie
只有句子,英文句子,法文句子,我只喜歡句子對主題毫無興趣。被選中的句子出列不明所以,要到很後來,在完成的詩作裡它才會領悟自己的重要性。 年少閱讀多由翻譯書啟蒙,我總愛那些譯得忠實笨拙的句子,那些可愛的幾乎不顧中文語法的直譯(我想到納布可夫那個極端的直譯派),還有那些由俄文翻成英文再翻成日文又翻成中文的幾手翻譯。中文古老它奇特的自由與時俱進卻好像還沒有底線,它可以寫得像西方語法,它可以寫得像英文像法文像日文還是可以理解,但是反過來,那些語文大概無法寫得像中文還可讀可感。我就是不停想試中文的延展性, 想把它的地平綫推得更遠先畫上虛線。
我快速翻書很想引經據典, 果然我翻到傅科說“真正的話語是以扭曲的形式浮於表面的“。 我喜歡這“浮於表面“ 這完全就是這些字出現的方式,奇怪傅科這句子老早等在那裡了嗎?它怎麼知道我在找它呢?
問:唔,聽起來這也是翻譯的新羅曼史!
答:真是奇特的羅曼史,「譯者」除了忠實外不遑他顧譯出來的結果也是忠實到不能更忠實了而就, 居然就疏離起來了, 譯文原文原是要互補創造共同意義的, 那些忠實陳述的碎片黏合後卻常常變成另一個形狀。請注意原文每個句子都是結構清晰的句子是充分具備可譯性的,旁邊對照的譯文每一個字詞也都是一個語言實體,具有語言總體的全部特徵,它們充滿等同交換的動機結果貌合神離(貌離神合?)如影隨形而漸行漸遠, 異到極致又像是真實細節的無限放大。
納布可夫堅持直譯,他認為譯文看起來就是要像譯文,解構學派認為優秀的譯文「應是異化而不是歸化的」,它的表現還更激烈(雖然無意識):它只負責翻譯字詞而不翻譯概念和意義光這一點對我已經是詩了, 那斷裂它的始終也不予填平的那些斷裂──我尋求詩之形式,詩之形式本也是斷裂,詩成之後詩將自動修補詩之斷裂,而這早已與它無關。
你看我好像已經偷偷地把詩外面的那個引號卸掉了……
問:如果要將其中某一段「材料」重寫,將會有怎麼樣的「夏宇的詩」呢?
答:夏宇的詩又被你裝進引號了。有些材料有些句子在齒輪轉動之後出現帶著某種動物性,自限於此而不指向他物,確實我很想像個調音師一樣坐下來把一些音調準,無論如何狂躁即興無調,我總以為音還是要先調準。尤其中文音色接近鋼琴,一個字一個音。調好了音,像顧爾德那樣在吸塵器的噪音裏因為無法工作而只是觸撫琴鍵也是好的。我從其他領域得到不少靈感,噪音、走音、低頻、採樣、爵士樂的切分音。
但這回我不想多做什麼,我只花時間思索這本噪音詩集的形式,相對於文字噪音,我想一個相反的透明的空間應該是個好概念。
摩擦.無以名狀 豆瓣
7.5 (15 个评分) 作者: 夏宇 現代詩季刊社 1995
《摩擦·无以名状》夏宇自序
逆毛抚摸:《摩擦·无以名状》夏宇自序
《逆毛抚摸》

字是黄金、乳香和没药。字是肉桂。肉和桂。因为这两个音的奇异组合我甚至愿意喜欢它的气味。浴室里破裂的水管旁边水管工丢下的东西里有一个装什么的纸盒,我捡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因为是法文因为是使用说明书,两者我都对待如诗。「堵漏、重新接补。作用如金属。对冷是聋的」。我有点激动。对冷是聋的。那是一管胶用来修补金属裂缝。我快乐了三个小时对什么都是聋的。晚上的时候我知道原来我搞错了二个字 Sourd 和 Soude,焊接和聋。让我高兴一个下午的误会它的原义是:冷时焊接。这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在懂得当下也带着一种狂热趋于冷淡的味道,像布可夫斯基的短篇小说名字:一种普通的疯狂。当天夜里猫咪爬上我的膝头打呼噜,天气转凉了,气象报告每天都提醒你日照时数又缩短了一分钟。没有别的感觉就是怅惘,我以前不知道我这么容易为季节「怅惘」。
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地中海式的夏天,天空那种暴龙似的蓝,阳光像一支编制庞大的爵士乐队时不时就有整排六个小喇叭手站起来齐声朝空演奏,那音拉到最高心就像一面干净的大玻璃等着要碎。读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我知遇找不是第一个人用玻璃形容日照。但他没有说心会碎。
夏天差不多都是用来浪费的,夏天除了用来浪费简直不知还有什么别的用途。读读书、做做饭、游游泳,十点半天快黑时带狗散步,猫是绝不会理你的,牠天亮时回来眼睛贼亮,嘴巴里一只田鼠或一只鸟,胡须旁黏著蝶翼。夏天牠也不见得饿只是狩猎。夏天还有一种茴香酒是地中海岸绝对无所事事的酒,还有两个礼拜一次的密斯塔勒风,是那种猛烈乾爽绝对无所事事的风。卡里哥野地上开完了玛格丽特菊就是百里香,漫山遍野矮矮淡粉色的小花。混散完步回来毛里缠著野蒺藜带刺的果实,趾间是那种地中海美食的野香就叫做百里香。从土耳其到希腊到法国南部人们把番茄青椒红椒茄子胡瓜和在一起用蒜月桂叶百里香煨著煮烂,淋上橄榄油,冷食。
日照渐短人们回到屋里用饭从北欧来了大批年轻男人打工采葡萄不久我们就可以喝到新鲜的红酒薄久蕾。我看到院子里一株矮矮的橄榄树结了第一颗橄榄,阳台地上蜗牛爬过的痕迹,橡树开始掉叶子。经过栗子树下被栗子打中像牛顿就开始想一些事情,我知道因为是秋天。

因为是秋天我发现对我写过的诗我差不多都是不安的因为我没能把它们写成另一种样子。想想我原也可能不是我现在这样写着字的这个人只要同时寄出的两封信装错了信封一切因缘际会稍稍错失你就再也不知道你是谁的轮回转世。某躲闪、逃遁、遗忘,某嫌恶、某错愕、某转移、误导。某劫持。某离开正路。给某旅行者引错的方向。以为有些什么决定又要改变安静地站起来走动蹑足穿过所有房间。
如果我不是现在写着的自己可能就会走进另外一个房间看见另外一本打开的笔记和另一支拔开笔套的笔但看不见已经离开的那个人。
那个人并不爱你并没有让你把牙印留在膀子上我就坐下来假装是他正在写如果我不是现在的自己我就会正爱着你而且我又不是他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假装着我。
想想这些没有机会成为另一些诗的诗。
某晦暗、潮湿与偏执。

每一个不小心起来的早晨都是陌生的。我的生命里面几乎没有早晨。有些离奇的早晨则是因为失眠而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大而模糊,无以名状,在记忆里又十分精确,我们称之为「偶然」的时刻。偶然是永远不可预料的裂缝,一切故事的支线被导入未知的盲点——一夜不睡,我演绎著偶然的各种必然机率觉得它超越现象和象限但当下则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手中有一本超级市场买来的自粘相本,用钢圈圈住 50 张 100 页上覆一层塑胶薄膜的硬纸板每一张都像画布。我瞄到不远处有一把剪刀,更远处是一本 37 cm × 42 cm 的大本诗集《腹语术》。四年前应着一个狂想设计出来的版本但随即因为太佔地方而令我十分厌烦。我有个深刻的感觉是诗绝对不应该佔地方。我把诗集打开拿起剪刀开始工作。
那些字一个个斗大,1.5cm × 1.5cm 。抽离地看每个字都像一个小小的森林枝桠交错柔条漏金。「令人错愕的语音的灌木丛」亨利米修说的。我剪下的第一行字是「那些忍耐许久」,我把相纸上的薄膜小心拉开把这个句子放进去。于是连著四天拼命工作发着高热一共贴了五十几页于是我发现我完成了三十首诗。那高热像拿到驾照第一次上路一下就加速到 160 觉得人生大道笔直发亮没有惊慌一路沉鱼落雁摧枯拉朽停下来以后完全不知道刚刚是怎么开的才意识到速度和害怕。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速度放慢了完成了七首,又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更慢了,完成了八首。我发现整个过程里我是把自己当画家看待的。我站着工作,在一个简单地支架着的工作台上,剪下来的字和句子到处都是。我把字当颜色看待;有一天我想找一个介于哔叽色和卡其色中间的字我找到的是「堕落」,那天穿一件橄榄绿衬衫,堕落掉下来落在衣襬真是配极。
住在法国南部不能不理会印象派,绘画史上最初的光都在这里被发现。每一次路过普罗旺斯,塞尚的圣维克多山像「情人的情人那张脸历历在目」(木心语)。塞尚画静物——「那些水果充满了取舍决定」,这句话美极——画山,圣维克多山:「我可以在同一位置上画上数月,只要稍微往左或往右移一下身子便可」。
这些字充满了取舍决定像塞尚的水果。看见飘到院子里两个字「溼索」落在一只蜗牛背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写诗的人最大的梦想不过就是把字当音符当颜色看待。让我抄一段里尔克论塞尚:「每个颜色自我集中,面对另一个颜色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每个颜色中形成不同层次的强度来溶解或者承受不同的别的颜色。除了这个颜色自我分泌的体系,还不能忘记反光的角色;局部的较弱的色调褪失,为了反映更强的色调。由于这诸种影响的或进或退,画面的内部激动、提升、收聚而永不静止下来……」(程抱一译文)
怎么样?我觉得足以抵抗罗兰巴特。巴特说:「阴影、皱褶、口袋和意识形态」他觉得没有一个字是无辜的。

发现一个字叫做 Palimpesect,一种羊皮纸可藉特殊药水重现隐匿的书写。波特莱尔用来隐喻记忆。女性主义说「但她的大拇指印浮现」。为了波特莱尔和罗兰巴特和种种什么什么主义的关系,我极想极想用一种建筑师用的透明绘图纸印这本诗集,想想那层层叠叠含沙射影指鹿为马的可能性——你可能在第一页第五行旁边就看见了第八页的第七行,想想别人又要说这是「互相指涉」——令人有点高兴。但为了塞尚的缘故(最终我可能把自己当油漆匠看待),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字「纯粹」(至今想像不出它的颜色),也为了有人说塞尚极可能是视觉残障故眼遇各色皆成异色,我决定用一种我们小时候画画用的绘图纸印,撕开时留下毛毛的边,用粉蜡笔上色,如果你从右边开始,你的小指侧面直到手肘处都会沾上颜色,这个颜色一路摩擦到左边,你迟早就会进入「野兽派」。

有几首,它们慢慢接近了一种雕塑而不是雕刻。有几首,它们是一些回声,是腹语的腹语(的腹语的腹语)。有些是对字本身的冥想。有些是某种瑜珈姿势的演练。一种食谱。一种时装表演。一种反抗。一种吞噬。一种再生。一种杀人见血。一种焚尸不灭迹。一种爱。一种恨。爱极生恨。恨极生爱。最后,它们是一种轮回说。这本诗集是上一本诗集的再生转世有共同的胎记。喝过冥河里的水前世种种烟消云散,但有一天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你觉得你曾经来过,刚认识一个人你仿佛早已认识过。你不知道怎么解释,是前世。

●有时候剪下一组字,反面是另外一组,譬如「险险舔过」反面是「暗底欢愉」,想很久要用那一面。
●有时候先浮现两个字「答应」,脑中的图案是一大匹布在阳光下被竹竿撑起,迎着风刮到树枝又掉下来。翻遍整本〈腹语术〉找不到答应两字这是不可思议的。
●为了一些线条上的连接需要「其他」两字。但剪得七零八落的诗集里再找不到其他两字于是在安那其里找到其在错过他里找到他。
●你有没有玩过捡红点?
●第一首〈耳鸣〉意思是「耳朵的手风琴地窖里有神秘共鸣」。
●〈音乐〉做完发现变成一个故事,确有其人。
●这样的两个句子「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和「遗失三颗纽扣」,一个绝大的诱惑是找一个「像」字把它们连在一起让它们「产生意义」。我必须承认意义是极端恐怖的诱惑。意象尤其是。最后我以我终究不是一个画画的来自圆其说,意思是,我实在无能抗拒这些诱惑。
●这也是它们最后被当做一本诗集看待的原因,而不是一本画册。
●但是最后我还是把「像」字拿掉了。
●极容易完成类似这样的一首:
「肉体
到最后
比诗准确
难写」
但这绝不是我要的。
●〈由1走向2〉完全是废物利用,都是些剪剩下的字,幸好找到题目「由1走向2」。结果旨意太清楚而完全失去了废物的美。有损失若此。
●喜欢「玻璃」的音和字形和雨打在玻璃上。玻璃的前生是琉璃。在<插图>这首里把玻璃当副词用。不带修饰,没有情绪。
●「犹豫」放大到百倍就是一条小兽。尔雅:犹豫,犹如麂善登木,此兽性多疑虑,常居山中,忽闻有声,即恐有人且来害之,每豫上树,久之无人,然后敢下,须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决者称犹豫焉。
离骚:心犹豫而狐疑兮。
又,犬随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故云犹豫也。
实在犹豫很久要不要用犹豫这两个字。久久瞪视觉得神魂颠倒有寒气自脚底升起。觉得它的毛色是有点黯淡的鼠绿色。
●最长的一首〈把时钟拨慢一个小时〉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些我要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干净,有几个动作但也几乎不算数。我觉得找完成了首「没有阴影与皱褶」的诗。用写是绝写不出来的。极低限的诗。
●贴完〈以讹传讹〉直觉是最后一首了,但接着又贴了〈拥抱〉,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为那是一首美丽的诗做为压卷。诗,这时候我有点懂了,它同时是一种流浪和一种归宿。

我不能不提到我虎斑纹的猫咪弟弟。牠最喜欢打盹的地方随着天气变凉变得离我愈来愈近,最后就乾脆横躺在我正忙着而乱成一堆的工作台上。牠趴在那堆字上用一种尽可能把自己拉长的姿势盘踞着打呼噜。我再怎么是一个诗人也绝不至于因为诗而牺牲猫的。在不影响牠的睡姿的情况下把那些字轻轻抽出来抽不出的也就算了。大半天过去牠睁开眼睛弓着背站了起来,有些字从牠的腹部掉出来:「从此不再出现」、「光滑发亮」、「压缩了」,好极了,神准,大力摸摸牠,逆着毛的,牠最不喜欢的那种。
也不能不提到我的狗牠到了法国以后改名叫做混,牠打呵欠打喷嚏抓痒惊天动地地抖身子在我灵感汹涌的时候用那种我永远无法拒绝的狗眼看着我要求散步。我当然也不会因为诗而牺牲狗的散步的,但散步回来对一些句子的颜色组合又有新的看法了。有好几首诗还真的是牠们完成的呢。
我要不要提到朝西的那扇窗子呢?窗外七棵橡树。每一次开窗就是一阵纸片飞舞。
我要不要再提一次这本超级市场买来的相本其实是黏度不够的很差的一种相本,每一首都贴得有点耳歪眼斜,再加上更差的我对直线的目测能力,如果你看到我的原稿,你会觉得这是一场十分破烂的时装表演,但是将计就计——那些字的移动、修改、遗落和贴补都找不到痕迹的,天衣无缝,虽然破烂。

「并置颜色对比定律」:一个纯净的色体使视网膜产生补光的现象。橙色有蓝色光环,红色有绿色光环,紫色有黄色光环。这些光轮的干扰意味每一个颜色都会改变其邻近的色彩。
我怎么老在印象派的色彩理论找到我痴恋文字的根据呢?尤其是「点描法」。
试读一段庄子: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宴闲,敢问至道」。老聃曰:「女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
「今日宴闲」四字满地树影,条纹和斑点中置一老旧土黄藤椅,那光是蓝灰镶点不着边际的漠漠的紫,带着烟黄色的光轮早早已经改变了三个字外「道」的色彩,「其来无迹,其往无崖」,黄点纷乱。道是离奇的滑坡。道是什么颜色?道是鹅肝色。
你觉得「低声说话」带着什么颜色的光环?
10
我的第三本诗集〈摩擦·无以名状〉。
我预设两类读者:
⒈读过<腹语术>的;
⒉没有读过〈腹语术>的。
但可能第一类读者乐趣会大一点,因为如果你可以不费力地指出〈摩擦·无以名状〉里的那个句子是出自〈腹语术〉的那一首诗,你就有机会参加某一秘密帮派所举办的秘密通讯猜谜得到一份神秘不详的礼物。
对第二类读者我只有一个建议是读完〈摩擦·无以名状〉回头读〈腹语术〉,把腹语术当做回声。
诗集名曰〈摩擦·无以名状〉以尽量让人记不住为原则,集中 45 首诗果然没有一首是我可以记住背得起来的,连题目也是。初冬,葡萄田里葡萄枝叶修剪净尽,远望像一大张乐谱填满没有起伏的低音,是最低限音乐。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六开始工作那天,每日占星术说:「月亮在晚上 10 点 41 分由金牛座进入双子座,极佳的情势适于再磨光、刷新、修补、重新装满。」我知道字大概永远不可能变成颜色,也不会变成音符,也不会变成葡萄藤,这本诗集里的企图可能是失败的,但希望诗可以留下来。
这篇以占星术的预测做为结论的序被 dear R 认为「难得地清楚」关于创作动机和过程,我心里暗暗得意,但他接着说:「你知道就像有些抽象画册前面的序写得是绝对清楚,但序后面的画还是没有人清楚。」说得这么好的,我还是很高兴。
三月回到台北应「联合文学」邀请做专辑,我拿出了这些作品,45 首重新以别种字体打出来,干干净净,悦人也同时掩人耳目,我再三看不能不承认它们还是诗,我把整本原稿带给一些朋友看,他们都赞成印成诗集时尽量保留手工剪贴的质感(虽然这些 1.5cm × 1.5cm 的字都得照着开本缩版),那么即使诗可能是失败的,希望企图可以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