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之声

對，又是1966。對搖滾樂不算短的歷史來說，這是百花齊放、目不暇給的一年。除了Eric Clapton那張驚人的吉他之旅，Beatles出版了Revolver專輯，Bob Dylan出了Blonde on Blonde專輯，都是足以重寫歷史的鉅作。但是現在假如你去問Beatles的巨頭Paul McCartney，1966年最偉大、最值得紀念的專輯是哪一張，他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Beach Boys的Pet Sounds。而且他會雙眼發亮地說：這不僅是1966年最偉大的專輯，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專輯：「直到現在，我都還是經常放Pet Sounds來聽，並且邊聽邊流淚」。
Pet Sounds的靈感，來自Beatles在前一年推出的專輯Rubber Soul。打從Beatles走紅，Beach Boys的團長Brian Wilson就把他們視為可敬的對手，力圖超越Beatles替流行音樂樹立的高標準。從1965年到1967年，Beatles和Beach Boys的較勁是樂史無比精彩的一頁，也大大拓寬了流行音樂的可能性。這段時期的搖滾樂，正從簡單的青少年流行音樂逐漸轉變成複雜豐富的藝術門類，一群群年輕歌者不斷拓寬搖滾樂的疆域，音樂的內容和形式漸漸可以不受任何拘限，自由發揮。Beach Boys和Beatles都是從單純的泡泡糖音樂起家，而逐漸發展出愈來愈豐富深沈的音樂作品。到了1966年，Beatles早已不再是剛出道時那四個滿臉傻笑的小夥子，Beach Boys也早就揚棄了直來直往的衝浪音樂，而踏入不可思議的豐饒之海了。
然而這場兩大樂團的比試裡，Brian Wilson是吃了大虧的。他必須獨自扛起所有的詞曲創作、唱片製作和大部分的演唱與演奏工作，Beatles卻有John Lennon和Paul McCartney這對無敵搭檔，和George Martin這位功力高強的製作人。最令人驚奇的是，在1966年，Brian Wilson幾乎窮一人之力做出Pet Sounds這張唱片，並且真的超越了Beatles。有那麼一段時間，Brian Wilson在這場比試中打敗了所有人，成為流行樂壇最耀眼的天才。
Pet Sounds在台灣並不好買，但絕對值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去找來聽。別被它土俗的封面唬住了，也不要草草聆聽一兩遍就判定它是過氣的音樂。它需要一點點的耐心，就像初聽歌劇和free jazz的時候，你必須調整自己的耳朵，把以前聽過的音樂暫時拋開，專心去體會這裡面層層疊疊的聲響。
在搖滾樂這個光環氾濫成災、滿地都是最高級形容詞的世界裡，Brian Wilson是極少數真正擔得起「天才」這個頭銜的人物之一。在Pet Sounds的製作過程中，他延攬了最優秀的樂手進錄音間，現場指揮調度各種聲效和音樂的進行，彷彿整個錄音室就是一個可以任他揉捏塑造的樂器。Wilson在Pet Sounds把多軌錄音的技藝發揮到極致，美妙的聲音一層疊著一層，交融出來的聲響，美得不像這個世界製造出來的。這也是專輯名稱的由來：他把種種聲音元素當成「寵物」在把玩，呈現給聽眾的，便是這些他最心愛的這些「寵物聲音」。
當然，Pet Sounds並沒有變成Wilson的個人專輯（儘管它在精神上是如此）。Beach Boys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色︰美絕的合音，在這張專輯裡達到了前無古人的高峰，只能以「天籟」形容。在1996年出版的Pet Sounds紀念盒裝專輯中，你可以聽到整張專輯撤去所有樂器的清唱版，那確實是足以在上帝的耳畔播放的歌聲。
Brian Wilson窮其一生都沒能做出超越Pet Sounds的專輯。他在聽了Beatles的新作Revolver之後，陷入自我超越的巨大壓力，在他心目中足以幹倒Revolver的專輯尚未完成之時，Beatles已經接著推出了他們的曠世鉅作Sgt. Pepper，其中許多元素都是從Pet Sounds汲取的靈感。可憐的Brian Wilson在迷幻藥和創作壓力的交逼之下陷入瓶頸，幾度精神崩潰，甚至自殺未遂。這位曠古難見的天才從此過著低調隱居的生活，Pet Sounds那樣的巔峰之作，遂為絕響。
不過我們已經有了Pet Sounds，人生畢竟不該太貪心的。
马世芳
2001年1月 CHEERS雜誌